有人味的語言(轉載)

轉自http://www.ibeidou.net/?p=3404,從駛向地域的列車二次轉載。

這幾天,習近平在中央黨校入學典禮上談文風,批評幹部們老講空話長話。但這位未來的國家竹蓆,說的卻明顯沒他老婆唱的好聽。有人統計,這篇號召說話要短的文章,長達4948字。唸完的話,要花上20分鐘。

前幾天,公安部新聞發言人武和平就校園兇殺案回答提問。記者反覆詢問:對於一心求死的犯罪嫌疑人,採取「當場擊斃」這樣的宣傳口號,是否毫無震懾作 用,反有挑釁之嫌?和平兄懶得動不太靈光的腦子,只得拿出早已備好的稿子,幾番背誦,都只傳達了一個意思:依法擊斃,毫不客氣。對此,網友評論:「發言人 的意思就是:你殺你的,我殺我的……」

今天不談世事,只想說說我們的語言。

我常會表示沉重的哀悼:我們身處一個遍是語言屍體的國度。

早上九點翻開報紙,一箇中心兩個點、五講四美三代表、八榮八恥九常委……晚上七點打開電視,且不說不能換臺,且不說一如既往地領導很忙國民很幸福世 界亂成一鍋粥,且不說會議無不隆重慰問無不親切群眾無不滿意,就是主持人那不帶任何表情的面孔、不顯任何感情的腔調、不染一絲人間煙火氣的講話,就已讓人 毛骨悚然。於是乎,張宏民不小心打個嗝,全國就莞爾稱奇。因為那一刻,他不像個國家機器終於像個人了。

記得大學在校報混,第一次寫會議稿。師兄教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筆記本上寫下九個學校領導人的名字及排序。「書記、校長、副書記、副校長……可別搞錯了。」一校如此,舉國亦然。

後來也慢慢知道,這個國家的語言裡,不僅存在著等級森嚴的座次排序,也存在著四海皆准的套路模式,更存在著秘而不宣的雷區禁地。這件事必須要寫、這件事就這樣寫、這件事想死就寫。

於是,這個國度的語言,成了嚴令而非述說,成了催眠而非告知,成了封禁而非傳播。

於是,我們的報紙、電視、電臺,我們的新聞、演講、致辭,充斥著這樣的語言:一如破廟裡囉囉嗦嗦的和尚,呆頭呆腦,四平八穩,很少打比喻,從不開玩 笑,充滿了弔詭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詞彙與邏輯;即使有著華麗的辭藻,卻像濃妝豔抹的老太婆遮掩不住溝溝壑壑,顯出冷漠蒼老的底色來。

比如,有這樣一篇玉樹救災報道,雖有花哨比喻和昂揚語氣,但當你看到「如果有誰,比慈祥的母親還值得我驕傲和自豪。那就是你,歷經風雨卻愈益成熟的中國共產黨」這樣的句子時,你就可一目瞭然:此人並非忠臣,也絕非孝子,只是操著文字歌功頌德的匠人而已;

又比如,當你看到「地震搖了2分鐘,都江堰前進了20年」這樣的句子,你也可以輕易嗅出其中殭屍一般的陰冷與腐臭之味來。

簡單地說,這些語言沒有人的氣味。不鮮活,不生動,不重人事,不說人言,不盡人責。語言的蒼白,實是人心的蒼白。

我也常會表示真切的慰問:語言很無辜,總是受人連累。

詞自身是忠良的,卻因操持之人為非作歹,於是詞的意味就變了。人不但使得許多詞死去,化作歌功頌德的蒼白墓碑;更使得許多詞突生了屍變,成了茹毛飲血的可憐殭屍。

比如「和諧」一詞。原本多溫柔和順的一個詞兒,卻不幸被招安,成為朝廷安民的一面遮羞鏡,最後變作傳說中禁言愚民的洪荒巨獸——河蟹。每年六月,它總會很忙,吃掉很多叫做⑥④的小動物;古鴿飛走之後,它就更忙了,胡蘿蔔和溫開水也不放過。

然而,詞有時也會造反的。

它們總會投奔草根網民,用塗鴉和戲噱,用嘲諷和隱喻,來表示內心的不滿,消解所謂的權威。正如王朔當年用玩世不恭的語言將一切崇高拉下了神壇,如今的網民也嬉戲而嚴肅地進行著一場語詞的戰爭。

他們總能將一個莊嚴端正的詞扭轉顛覆,比如「領導」一詞,如今就不那麼正義凜然了;他們也總會將一個微小粗俗的詞渲染轉化,讓其擔負起一些或嘲諷或反抗的職責。比如躲貓貓和俯臥撐,還有霸氣天下的草泥馬。

於是,在語言的國度裡,兩個相互對立的世界被劃分開來。

在一個世界裡,威嚴正義的河蟹高站在宮廷的城牆上俯瞰四方,雅克蜥遊蕩在天山一帶鎮守西域時不時高呼一聲朝廷萬歲,欺實馬則在長安街上橫衝直撞,儼然一副有人罩著的太子樣。

而在另一個世界裡,草泥馬在馬勒戈壁上四處撒著野,它和法克魷老不服管教天天謀劃著犯上作亂,雅蠛蝶就沒那麼大的志向整日宅在家裡做做俯臥撐,布鳴真象沒人能找到它,就只能無聊地躲在牆角打打醬油。

這場雅克蜥與草泥馬的大戰,其實也是所謂朝廷與屁民之間的角力。

有一些語言的衛道士,總是將這些網絡流行語視作毒草,認為它顯出了文化的低俗,抑或玷汙了漢語的純潔性。但我卻十分認同怪叔叔鬍子的說法,他十分打 醬油地竊以為:這正是未滿百歲的年輕的現代漢語自身活力的體現,即使稍顯突兀,也不過是年青人臉上的青春痘而已,反倒有力地證明了現代漢語還處在活色生香 的青春期。

更為重要的,它還意味著人心的不死:在一個言說仍是禁忌的國度裡,它的國民從未放棄言說的權利,以及歡笑的能力。

最後我想表示真切的希望:有一天我們的語言能愈發有人味。

你看,像奧巴馬在悼念西弗吉尼亞州礦難中遇難礦工的致辭中,一開始,他就把29個遇難者的姓名逐一念出了。還細細描述了他們在礦井中工作的黑暗時 光。最後還不忘自問自責:我們怎忍讓他們失望?一個依賴礦工的國家怎能不盡全力履行職責保護他們?我們的國家怎能容忍人們僅因工作就付出生命;難道僅僅是 因為他們追求美國夢嗎?

乏味麼?非常乏味!以至於估計那些美國佬以後都不想再搞出什麼礦難了,免得總統先生老是嘮嘮叨叨。他們的語言中,人總是沉甸甸的,以至於任何權貴都 不敢輕視。不像我們,寫文章總有萬能模板,講講話也只需感謝國家;不像我們,礦工的名字無人能識,領導的名字朗朗上口,悼詞裡卻還沒忘了歡慶勝利。

但是我挺怕這樣一個未來的:一個又一個世代過去後,我們的後代們或已衣食無憂、富貴榮華,卻渾然不知地使用著這些長命如龜的語言,做那因循守舊的守墓人。

如果時代變得很壞,那語言一定是落井石,它會越發無聊和僵化;但倘若我們想讓時代變得更好,那麼語言就可變成風向標,它能指示我們如何尋找生命的趣味和鮮活。

所以,我打賭草泥馬能夠大勝雅克蜥,我也期望批評能夠勝過奉承,鮮活能夠戰勝乏味,人性能夠超越制度,我們流傳了數千年的語言能夠重生,一個尊重語言並進而尊重人的國度能夠建立。

在這樣的國度裡,人們不用騎上草泥馬就能怒罵,不必躲避河蟹就能說話,阻隔聲音的高牆會盡數拆毀,呆板的、老舊的、粉飾的語言將被視為國家公敵。人們重拾對文字的信心與興趣,萬物得以重新命名,自由獲得守衛敬仰,語言能夠恢復它原本生猛、生動、生機盎然的面貌。

在這樣的國度裡,無論生活瑣事、娛樂八卦、政治建言、詩歌夢話,都能平和而處、彼此相安。人們的言語,能夠不肖古人,也能無視禁忌,而只遵從內心的規則與意願,並讓其真正貼近人心。我們能如詩人駱一禾所言,真正安詳地對心愛的談起愛,從容地向光榮者說到光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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